北大荒原野上挺立的白桦是第一代垦荒者的身影,而他们留下的家风正是白桦树高尚纯洁、刚毅正直、挺拔向上品格的影像。
我的父亲是上世纪50年代初随农建二师转业开发北大荒的第一代垦荒者。在那艰苦的拓荒年代,从一名普通的战士成长为农场基层领导干部,一直奋战在农垦农机战线。37团五连是父亲60年垦荒岁月的第一站,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家。从我记事起,我就感觉自己的家与别人家有些不同之处。别人家起码有些家具,而我家低矮的土坯房可谓家徒四壁,只有一口糊满旧报纸的木箱子。别的孩子的爸爸成天回家吃饭,而我的父亲经常在田间地头吃饭。一年四季我们三个兄弟几乎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连队机务排长,管着几十台拖拉机和康拜因的作业,从春种、夏收、秋收、秋翻一直到冬修水利。父亲的日历上从来没有假日,没有白天黑夜。每当晨光微明我睁开眼时,每当夜色深沉我睡意蒙眬时,眼前都不曾出现过他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只是经常半夜传来的敲门声。“排长,3号地翻完了,去几号地?”,“排长,快去看看,车陷地里出不来了——”于是在黑暗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悄悄走出家门。我知道那是父亲,身上弥漫着那浓浓的柴油味和淡淡的野草香。多少年后这种熟悉的混合气味还总是不断冲击着我的嗅觉,或浓或淡,久久挥之不去。
6岁那年的秋天对于我来说是幸福而又不幸的。这年的秋天寒风刺骨,听大人们说霜冻提前了。连队职工都忙着抢秋,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我似乎感觉父亲很长时间没有在我睡意蒙眬时用他那粗糙龟裂的大手抚摸我的脸颊,用他那硬硬的胡茬扎我的脸蛋。我每天都要在夕阳西下的傍晚跑到穆棱河大桥头等父亲回家。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父亲!而父亲却是被几个大人用担架抬回来的,后面还跟着连队的卫生员。躺在炕上的父亲又黑又瘦,满身油泥,一直昏迷不醒。听连长说父亲为了抢收几天几夜没合眼,亲自替各台机车操纵驾驶作业,没有吃上一顿热饭,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已经发高烧两天两夜了。“排长真是玩命了!”旁边的一位叔叔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年幼的我此时心里却高兴地不得了,幸福满满。爸爸终于回家了,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兴许还能陪我下一盘军棋!而这种幸福感却不幸成了一种短暂的奢望。醒来后的父亲简单洗漱后,揣着一个馒头又踉跄着走出了家门。望着秋风中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怅然若失。多少年后我在学校课堂上朗读着朱自清的《背影》,总是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晃动,或远或近,久久不肯离去。
日子遥迢而来,岁月匆匆而过。我小学毕业那年,兵团已改制成农垦。父亲被调到856农场20队任机务队长。这是父亲60年垦荒岁月的第二站也是最后一站。这里是我们的第二个家。新家的房子依旧低矮却是砖瓦房。虽然不足三十平方米却是新建的。我们哥仨都满心欢喜,而搬进新家后却高兴不起来。屋里泥土地凹凸不平,墙基露着明石没有抹水泥,墙体是沙子抹的一捅哗哗掉皮,顶棚往下塌成了凹字形。队里的老职工偷偷告诉母亲,这栋房是包给附近农村的土瓦工盖的,他们偷工减料,是连队质量最差的房屋。连队没有职工愿意住,是父亲主动和别人调换的。为这事母亲和父亲抱怨了好几天,还提起了一件压抑在心底的往事: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由于没有粮食吃,父母亲身上都出现了严重的水肿。3岁的大哥饿得快挺不过去了。父亲决定把母子俩送回山东老家。在密山车站母亲抱着大哥等了两天两夜没挤上火车,大哥已经奄奄一息,最后是一位好心的复员军人接济帮助了他们。而此时我父亲还在地里驾驶着拖拉机收割着连队歉收的庄稼。“你说你要是每天能在地里捡回一把豆粒,也不至于差点饿死呀!你说你有多傻呀!”母亲伤心地说:“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操心过啥?你在连队也是高工资,你看看咱们家过的啥日子?孩子吃过啥好的?穿过啥像样的衣服?有点好吃的你都送给你那手下的知青兵了,攒点钱你都救济给困难老职工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呀!”面对母亲的责怪,父亲沉默了良久说道:“我是党员干部,要顾大家不能顾小家,不能让老百姓戳脊梁!”多少年后我也成为一名党员干部,父亲的这句话语时常在我耳边萦回,或轻或重,久久不绝。
20xx年春节,84岁的父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父亲的遗物,只有简单的几件衣物,一件包袱皮里裹着各种奖章奖证。还有兵役证、复员证、离休老干部证。但有一个很小的红色薄本却让我意想不到——老版的《中国共产党章程》。捧着它,我心潮起伏,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安息吧,你虽然没有给我们后代留下什么物质财富,但是你和其他老垦荒战士一样用自己的言行树立了荒原上白桦一样品格的北大荒人的家风,铸就了永恒的北大荒精神。这笔财富弥足珍贵!